第一章 多余的光环（3）
“待五分钟我就走，不耽误您。”
——————正文——————
“赶紧吃完，待会儿家里要来客人。”
第二天的早餐桌上，周侦其目光扫过正顶着蓬松鸡窝头姗姗下楼的周嘉宥，冷冰冰地丢下一句没什么反抗空间的指令，眸中还藏着浇了一晚上没浇灭的火。
周嘉宥拉开椅子，没睡醒的眼皮稍微有些浮肿，眼睛微眯着打了个哈欠，然后拿起桌上抹了蓝莓酱的吐司塞进嘴里。
“哦，行。”
语气相比前两天已经调整得友善了不少，周嘉宥自认为这已是最大程度的妥协。
周侦其每次回家好像都会在家里搞些聚会，各个领域的好友围坐一圈，谈笑风生，各种堆砌交织的声音将平日里空旷的家填得满满当当。
对于他请不请朋友来玩这事儿，说实话周嘉宥是不在乎的。
毕竟这三层小洋房是周侦其全款买下的，他的地盘他做主，所以每次有叔叔阿姨来，周嘉宥也就基本能尽责扮演好“周侦其好儿子”的角色，跟每个面孔礼貌地笑着打一圈招呼。
——全当是付房租了。
然后也会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一溜烟钻回房间或者逃出房子，问就是学业繁忙，赶着写作业。
“都谁来？”
周嘉宥嘴里吃着吐司，抬了抬眼睛。
坐对面的父母穿戴整齐，倪莹甚至连耳环吊坠都已经挂上了，他俩使用刀叉的手上动作也相当优雅同频，与自己这直接上手的野人模样形成了极致对比。
窗外花园的鸟鸣声清脆悦耳，和煦的阳光穿梭于稠密的树叶，泛在鼻息的空气也温和宜人。
片刻。
“你的表演老师。”
周侦其操作着手里的工具，回复的语调堪比“今天早餐味道还行”这样平静无奇，好像压根不知道说出的几个字是雷点一般。
“呼啦”一声——
蓝天白云背后闷出一声惊雷。
少年手里动作一滞，果断锁了眉：
“开什么玩笑？”
可周侦其却视若无睹，径直掠过周嘉宥充斥着审问意味的目光，优雅地用纸巾擦了擦嘴，对着身旁的倪莹弯了弯眼，语气温和了八个度：
“跟阿朔有好些年没见了呢。”
认真提出的质疑直接被忽略干净，这对于周嘉宥来说，是一件比被指着鼻头骂傻叉还气人的事。
压下去的火气瞬间涌到了头顶，堆叠成海浪一般的刺麻感。
“砰！”
还剩三分之二的吐司被丢到了面前的白盘子里，盘沿沾上了半圈蓝色酱液，少年蹭地起身，翻了个三百六十度的狠恶白眼，然后踏着刻意加重的步子回了房间，坐在床边大口呼着气。
冲回房间的路上，还不自觉用余光瞄了眼大门口，发现昨晚那三个大行李箱并没有摆放出来，也因此悟出周侦其并不着急走的隐晦信息。
怎么还不走啊？！
被掀至顶峰的怒气在心口点了一把火，太阳窝甚至都开始突突地跳。
所以？
昨晚还在那觉得他可怜？
他活该被造谣跟儿子关系不和！
因为这他妈就是事实！
没顺完的呼吸分外急促，没来得及打理的头发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撑开的一样，整个人如同变身成了一只炸毛的缅因猫。
直到时间过去了十多分钟，他才梳理出了自己到底在气什么。
一方面，气周侦其刻意营造的那种云淡风轻，这样的态度让人想止不住发火，另一方面，也气他明知自己的梦想和规划，却偏偏要无比专制地把自己往另条路上拽。
“咱们宥宥现在虽然才五岁，但长大了，可是要跟他爸爸一样，当大演员的！”
“不当演员。”
“咦？那宥宥有什么梦想？宇航员？科学家？还是超级英雄？”
“我要当导演。”
“导演？”
“对，我要做我爸领导。”
五岁那年在家族聚会饭桌上的童言无忌发言，不仅成了亲妈倪莹归类于“宥宥童年趣事”喜欢逢人就讲的事，也成了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笃定的某种特殊信念。
只是若要问及原因，却是在不经意间，从曾经的“要做周侦其领导”变成了“我喜欢电影”。
将喜欢电影与人生理想糅为一体不是一件困难事，也有很多精彩丰富的方式去让它得以实现：
做演员、做导演、做制片……
甚至还可以当专业影评人……
但周嘉宥还是在第一时间否认了所有人会瞬间想到的选项一。
那些从出生就开始在耳边反复奏响，诸如“要步你爸后尘”“周侦其未来接班人”等等的花式大饼——
他是万万不想接，也不屑于接。
会生理性厌恶复刻他的人生模版，也不想踩着父亲光芒的尾巴走毫无新意的路。
因此，在坚定以后要做导演想法那一年，他用一年时间刷了接近四百部优质电影，学着做拉片分析，学着写大段大段的专业影评。
这些电影很多还是小国家的小众作品，故事往往艰深晦涩，很多拍摄手法还与主流商业片相悖，但他还是会努力从每一部作品里发掘出值得学习之处，尝试着给自己的电影梦垒上一块块结实的砖瓦。
那一年他十二岁，但却被光影世界里所浮动的笑容、泪光、故事、人生所深深打动。
他也在那个时候义正严辞地告知了所有人——
初高中在国内读完，然后要考去M国艺术大学导演系。
自己的人生早就有了明确的形状，周侦其他作为父亲，难道就可以随意篡改？随意剥夺？
他凭什么？
所以，周嘉宥今天铁了心不会下楼去见那个狗屁表演老师。
他蜷缩在床头，躺着开了两局王者排位，结果连输两局更是烦闷，索性爬到书桌前，开了电脑开始看前段时间列入待看清单的科幻电影《伏拉达27号》。
只吃了两口的早餐没有起到一点饱腹作用，空荡荡的肚子时不时混迹在影片bgm中叫嚣两声。
身后敲门的时机非常准时。
此时电脑正播放到片尾字幕，黑色画布里滚动着密密麻麻的白色西班牙文，左上角的小框还附上了电影拍摄时的花絮集锦，以如此鲜明的方式推翻梦境，引人重回现实。
周嘉宥下意识认为是自己那和事佬母亲倪莹过来劝和了，虽然心里八百个不情愿，但理智又告诉自己没必要把怒气往无辜的人身上撒。
“门没锁，进来呗。”
他用手拄着下巴，没回头，对着电脑屏幕低声嚷了一句。
轻缓的推门声和脚步声在身后依次响起。
周嘉宥点了点手中鼠标，慢悠悠关掉电影界面，把放在桌子左侧的全英文教科书翻开几页，打了个哈欠后说道：
“妈，晚上我要和冯骏弋出去吃饭，让刘阿姨别准备我的。”
“好的，可以转告。”
陌生的男声让周嘉宥神经倏然一抽，条件反射仰头刹那，一个身着深灰色西装外套的男人出其不意地闯入眼帘。
他的身上浮动着一股类似碾碎的松针味，走近之后，苦与辛香交织着，给人一种奇怪的疏离感。
而这也是周嘉宥所关注到的唯一一点，因为还没来得及看到他的长相，自己已经清醒地意识到这是早餐桌上周侦其匆匆一提的“表演老师”，并火速扭转回了头。
“不好意思，我以为是我妈。”
刻在骨子里的礼貌促使着他道了个歉，但毫无变幻的表情也暴露着他摆在明面上的不以为然，仿佛在说——
认错了。
谢谢你，你可以走了。
凌朔微不可察地勾了勾唇，侧身走了两步，掠过连正眼都没完整给自己的少年，漫不经心解释道：
“别误会，不是来劝你学表演的。”
“之前给你爸吹了点牛逼，现在拼死拼活要把我叫来，还好吃好喝供着，所以我是不是得假装努力一下？”
中气十足的声音，但却不洪亮不高亢，反而在磁性中透着一股纯澈，犹如置身于空旷山涧，一听便知是有多年台词功底的人。
但周嘉宥只是漠不关心地抓起笔，用笔尖勾出沙沙沙的声音，开始认真撰写小组作业自己分到的部分，连眼皮都没再抬一下。
半晌——
“人情世故，多担待？”
周嘉宥对着桌面轻点了下头，声音依旧充斥着礼貌的遥不可及：
“当然。”
“那边有椅子，您坐。”
嚣张的表明态度、决心之后，也不是不能尽一些地主之谊。
“嗯，待五分钟我就走，不耽误您。”
很好。
周嘉宥一向喜欢这样直截了当不绕弯的交流方式，因此也没再为难，甚至还好心地转了半个身子，对着床旁边的椅子示意了一下，只是眼神一直牢牢驻留在桌面的书上，不愿分走一点。
凌朔并没有坐，他意味深长地点点眼睫，左手插了插兜，环视一圈摆满各种五颜六色书籍、手办的柜子，片刻，友好地寒暄道：
“《映画术》《雕刻时光》《千刃千眼》……所以你是想做导演的。”
被打扰到的笔触微滞，周嘉宥嘴唇往两边无奈地轻轻一展，随后还是耐着性子点了个头：
“是。”
回应他的也是及时而疏远的两字称赞：
“挺好。”
房间又恢复到了无声的安静之中，像极了只有两个不会有交集的陌生人的夜晚地铁车厢，不存在一丝理应浮动的尴尬气氛，仿佛都在默契地等待五分钟结束。
以至于后来，周嘉宥跟冯骏弋形容两人的见面场景，也贴合地以“相亲现场彼此没看上眼，只能勉强共处一室把时间打发掉”来概括这一初见。
“好了，差不多了。”
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够五分钟，身后那在书柜前驻足了许久的脚步声重新响起，同时还有一句低声告知。
“好的。”
周嘉宥点点头，踌躇一下后还是挪动了犹如黏在椅子上的身体，起身送了个客。
毕竟人家也还算是读得懂脸色，知道自己志不在此也没有多劝，不像那种每日大张旗鼓在班上喊着夸张口号，死活赖着要你爱上学习的班主任。
对于如此善解人意的好人，周嘉宥甚至还在最后亲自给他开了个门。
最后又突然想到这好人会不会待会儿被他爸为难，也好心地提示他可以把锅往自己头上甩：
“如果他待会儿发疯，你就说我又砸又骂把你赶走了就行。”
说话间隙，也终于大致看清了这个高出自己半个头的表演老师的长相。
明澈的眼眸深邃透亮，鼻梁挺拔流畅，眉骨英气十足，但整个人又透着一种与之精致不符的玩世不恭气质，像极了影视剧里这两年特流行的那种斯文败类。
凌朔勾出一缕轻浅的笑，和和气气地答应道：
“行。”
话毕，挪走眼神，踏出一只脚变朝门框外走去，可突然又像记起什么似的，短暂地回了眸，留下临走前最后一句寒暄：
“刚刚看你柜子上放了这段时间的话剧门票，所以最近是去了好几次尘space？”
周嘉宥耸耸肩，又点点头，透着一股骨髓中散发的漫不经心。
凌朔的笑容又更灿烂了些：
“巧了真是。”
“我也去了。”
空荡荡的眸心终于有了一刻生机，周嘉宥眼波微微一荡，克制的嘴角还是略微有了一丝弧度，试探性问道：
“都是同一场？”
“嗯，你去的那几场，我都在。”
还算有点品味。
周嘉宥在心里悄悄夸了一句，但脸上的神色依旧没什么变化，最后致以一句并不走心的虚假邀约：
“那个欶一导演确实很不错的。”
“有机会的话以后可以一起去看。”
但他深知没那个机会，这样说依然是处于告别前的基本礼貌。
原因有二。
第一，跟半生不熟的人社交他都觉得麻烦，更别提这种只有一面之缘，且只共处一室五分钟的陌生人。
第二，这人再怎么也顶着周侦其请来的“表演老师”的名号，他是万万不可能和他有什么交集的。
当然，凌朔的答复也是与之如出一辙的不走心：
“好。”
送客！
凌朔走后，周嘉宥在房间又待了几个小时，把小组作业写完了，又把下周要做pre的ppt熟悉了一下，眼看着窗台烈阳斜照，想起时间已到中午，肚子更是咕咕叫个不停。
思索片刻还是溜下了楼准备去翻点吃的，因为自己房间之外的区域恐怖人物过多，所以下楼的时候竟然还生出几分提心吊胆的感觉，甚至在楼梯口观察了好一会儿。
不过幸运的是，一楼此时已经一人不剩，周嘉宥松了口气，拖着步子下了楼，钻去厨房翻出了一杯泡面，又自己煮了个蛋加在里面，在餐厅吃得分外舒坦。
瞄了一眼ipad角落的时间——
12:35。
很显然，人都出去吃饭了。
所以，要趁着他们回来之前，重新溜回房间藏好，避免和那些恐怖分子来个集体大碰面。
他一边筹划着一边加快了嗦面的速度。
可是天有不测分云，周嘉宥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他们会在12:40这个全中国都在吃午饭的时候集体回家。
电子锁感应到了指纹，“咔”的一声开了，压根来不及做出反应，自己爹娘和早上出现在房间的男人已经漾着满脸笑意，闲侃着进了门。
也一眼捕捉到在餐桌上，嘴角吊着半根泡面且衣冠不整的周嘉宥。
周侦其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肉眼可见的尴尬，沉默两秒后，轻推着凌朔的后背来到了周嘉宥面前，僵硬地笑了笑，介绍道：
“阿朔，正式介绍一下，这我儿子，周嘉宥。”
周嘉宥火速移走眼神，把唇边坠着的泡面一股脑吸进嘴里，没搭理人，心头平空升起几分无语。
周侦其太阳穴一阵疼，换边介绍的时候语气也骤然变生冷了。
但似乎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努力，亦或者是为了周嘉宥能接受，他刻意在最开始的时候，把其生平履历全然公开了一遍——
“凌朔老师，当年艺考央影表演系第一，研究生在M国艺术大学就读，现在已经回国且博士毕业，目前是央影历史上最年轻的教授，也是我认识很多年的师弟。”
周嘉宥听得漫不经心，到最后不耐烦地端起吃完的泡面杯，准备扬长而去。
而周侦其却还在孜孜不倦地往下介绍——
“现在也在做话剧导演，目前导的好几部作品已经开演了。”
“可以去搜一下——”
“用的是欶一这个名字。”
———————分割线——————
凌朔：孩子刚见面就喊妈，这是个什么逻辑？
周侦其就是很典型的中国式家长，与宥宥的思想也是完全不同频…但之所以后来宥宥能够一边翻白眼一边接受凌老师的某种“中国式教育”，其实很大程度归结于——虽然教育手段是陈旧的，但从初见面开始，他就感受到了这个人与自己思想的同频，并且在很多问题上他都会给予宥宥充分尊重和自由。
第一次见面他拿捏得正好的那种距离感，以及不强求不劝说的态度，也都是宥宥产生好感的原因（虽然他嘴硬不说）
周嘉宥年龄十六岁，现在在国际学校读高二，文中也提到了他一直以来的规划是大学出国读导演系。
凌朔现在三十岁整，比周侦其小十四岁，算得上是非常后辈的师弟了（不过两人不存在xj关系，后面大概会讲到一些他们的事），所以从辈分上来说，除开老师身份之外，凌朔应该是宥宥的叔叔😢
但从年纪、思想、审美等等来说，宥宥一直是把他当哥哥的，未来两人关系变好之后，他也是老师和哥换着叫的（宥宥眨眼.gif）
评论(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