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会哭的孩子(6)
“按照我的水平,三十下就能让你有现在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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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示已经做到了这个地步,多少给人制造了点“童年阴影”的凌朔立刻有求必应地进行了一波服侍。
将一杯冷热掺半、温度适中的水端到茶几。
再从阳台搂过正瞪着大眼珠子围观好戏的啃啃那软趴趴的身子,投送到了周嘉宥埋着的脑袋前方一小块沙发空隙。
随后,看着一只掌心红红的手瞬间伸过了头顶,搭到啃啃背上揉搓两圈,鼻腔依旧泛着细微的抽噎声,却在啃啃一触即鸣的呼噜响起刹那,好似被点了穴一样骤然间变得急促起来。
凌朔走至另一张独立单人沙发,款款入座。
落座时微微上移的西装裤引出一截骨节清晰的脚踝,他将手肘搁置到膝盖,十指在唇边交错起来。
弥漫在客厅的隐隐哭声好似呱呱坠地的小兽第一次发出的声音,但支离破碎中又带着些不愿服输的倔强,颇有一股即便再遍体鳞伤也要去驰骋草原、捕获猎物的任性气质。
嗯,是很珍贵的少年气。
凌朔随便一想,待沙发上的人肩膀抖动频率渐渐减缓,才面色沉静地开口道:
“哭够了起来擦个脸。”
“把水趁温度合适喝了。”
“然后坐起来,我们聊聊。”
长时间闷在手臂里哭导致周嘉宥脑袋瓜子生疼,反应自然也比平常慢了好几倍,顿了许久才解读明白这三条听上去依旧不怎么温和的指令到底在说什么。
他也知道此时的自己正如同博物馆展览的易碎工艺品,敏感到一触碰就化水。
尤其是这触碰还依旧透着点未曾散去的义正严辞味道的情况下——
“呜呜……”
糅在沙发布料里的哭声突然放大,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肩膀又一次如同筛子一样抖动起来,本来已经放宽心瘫下身子的啃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呜咽声吓了一跳,下一秒便夹在尾巴疯狂逃命。
浑身都在疼的周嘉宥感觉自己是真的再吃不下一点苦。
凌朔不给好脸色就算了,连啃啃也学不会共情。
这真的好他妈难过。
一时间,眼泪在黑暗里再次糊满了整张脸,把沙发又染深了几度颜色。
自己哭得专情投入,也完全没注意到凌朔何时已来到自己身边,下一秒,手臂突然便被一股轻柔的力量缓缓提起,待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从趴姿变成了端正的坐姿。
刻意放柔放缓的牵引动作没有再让创伤未愈的身后挤压出更多的疼,加厚的沙发垫也稳稳当当护住了自己那千疮百孔的受害点,周嘉宥挂满晶莹的睫毛轻眨,眸中闪过一瞬意外。
这时,方才被搁在茶几的纸杯又一次被递到了面前,氤氲着的热气扑过与之温度相当的眼睫。
微低的视线此时只能够到凌朔整洁无一丝褶皱的西装裤,而没跑几步就被逮回来的啃啃此时也生无可恋地重新蹲回了自己腿边。
本铁了心要闹场脾气的周嘉宥也立刻意识到,此时凌朔已经完全换了一幅面具,甚至还真的依着自己的无理取闹一一履行。
接了水,递了猫。
猫跑了就重新给自己捉回来,水不喝就亲自递到自己手上。
于是,心里萌发出一丝很没出息的感动。
脆弱不堪时接受到的暖意尤为致命,让人鼻尖在另一种截然不同情绪的促使下又酸了一回。
犹豫片刻,两眼红成核桃的周嘉宥回避着眼神把纸杯接了过来,仰起脑袋把温水咕咕往胃里一阵灌,干涩的咽喉立刻收获一番滋润,于是在摇曳不止的视野里,杯子很快便见了底。
而凌朔的服务态度也相当到位:
“要不要再来一杯?”
并不明显的错愕从眼中飞晃而过,周嘉宥放下空杯,吞咽片刻喉咙,声音在水的滋养过后褪去了几成嘶哑:
“不必。”
感动归感动,但周嘉宥必然不允许不久前才放过“再也不跟你说话”狠话的自己这么快就变身一枚无脑傻白甜,为数不多的清醒神经逼迫着自己维持住言简意赅的高冷人设。
可殊不知——
凌朔居高临下的视线足以完整捕捉到他那流离失所的目光因不知该看向哪里而左右乱晃,没收尾的眼泪也时不时从红肿的眼尾溢出几滴。
除了可怜以外再无其他。
面对永世逃不过激将法制裁的天选之子,最好的哄骗办法有且只有打一巴掌给个枣,给个枣后再全身而退。
因为他们往往需要台阶又会习惯性拒绝台阶,而拒绝台阶后又会陷入自怨自艾里独自彷徨。
离开了惩戒环境后凌朔心情也轻松了不少,将周嘉宥那些他自己都没太搞清楚的心路历程拿捏得明明白白,索性抬了抬唇角,准备扬长而去前:
“嗯,那你继续哭。”
下一秒果真迎来一枚气到双颊鼓起的周嘉宥。
只见他一把拽过桌上纸巾盒,粗鲁地从面上扯出一张来,然后仰头靠向沙发后背,用纸巾盖住自己开了闸门后怎么也关不上的眼睛,继续抽泣。
同时也不忘直言不讳地带着哭腔跟人预警:
“那你也准备好吧。”
“今晚别想睡了,我至少在这儿哭到明天早上。”
凌朔继续不为所动,彻底脱掉了书房里那万事都要斤斤计较的小气皮囊,宽容大度到与之前判若两人:
“可以。”
“想在哪儿哭在哪儿哭。”
?
不是……
说句“别哭了”是会死吗?
心是石头做的?
周嘉宥感觉自己头顶已被无数的问号缠覆,攒了成千上万条骂凌朔的话在心里暗自嘀咕,不知不觉中,微茫的怒气已将浩瀚的难过全然取代,运作了好长时间的泪腺也就此打了个结。
但由于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所以燃了火的胜负欲立刻窜出星星点点的小苗,在攥紧的牙根间火速翻找话术,誓与凌朔势不两立:
“不是要聊聊吗?”
“来!我们聊一聊!”
受伤的小狼因敌方的公然挑衅而骤然回血,又在内心暗忖着判断出凌朔真的没有生气了后果断挺直了些腰杆,摆出一脸的正义凛然,用红透的眼睛释放了些火。
“好,聊一聊。”
凌朔展了展弧度流畅的唇线,向后倒退两步,重新坐回那张单人沙发,立刻表示愿意认真配合。
目睹此情此景的周嘉宥也立刻毫不心软地致以憋了很久的指责:
“你太凶了。”
“真的太凶了。”
晶莹未褪的双眸颜色赤红,本来蕴含控诉意味的话却在话音结束之前染上委屈颤意,但又立刻被理智强硬地掩藏了起来。
凌朔静默的眼睛一直投射出直达自己眸心的微光,不得不说熄灭了冷峻之后的他也确实多了几分温柔,但即便如此,周嘉宥也并不想再生出任何一无是处的苍白感动,索性直接转走了视线。
大拇指在看不见的身后抠了抠手边唯一可以抓握的沙发布,借此把那陌生又反复的极端情绪往回收。
片刻,冷静至极的声音正正传到耳畔:
“所以我很能理解你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所以基于此可以跟你说声抱歉。”
本来气得没多正经的周嘉宥被凌朔这明显认了真的回答惊了一跳,干裂成沙漠的嘴唇一张一合后,分贝降了一半嘟哝着说道:
“我又没说要你跟我道歉的意思……”
当然这话也并不是口是心非。
不需要什么抱歉,是因为内心深处早就认了栽服了气,甚至在聂牧凡多日以来的花式预警之后,自己也潜移默化地认可了“犯了错按顿揍”不是一件离谱到无法接受的事。
但与此同时,他也不可否认自己的情绪需要一些类似的正向化解,以至于亲耳听到凌朔在自己一腔埋怨过后致以了最高程度的尊重理解,内心突然就好受了许多。
凌朔微微颔首,继续承接而上:
“嗯,我知道,说抱歉是因为我给你造成了一些不太快乐的负面情绪。”
“但并不是说如果重来一次我就不会这样做了的意思,你需要长记性,也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获得一些快速的成长。”
本来还因掌握着谈话主导权而有些沾沾自喜的周嘉宥,立刻被这分外严谨正式的答复搞得不知所措起来,眨眨眼睛,转眼间斗志就消减得所剩无几。
佯装出来的大大咧咧模样转瞬即逝,下一秒便蹙着眉头用完全自相矛盾的话语为自己没怎么经大脑的言论做起了解释:
“我知道……”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也没有觉得说……你这样帮助我快速成长的方式是有什么问题……我知道,我都知道……”
“我只是……”
说到一半的话突然中断。
周嘉宥比早高峰一环路还堵的鼻子猛的一酸,再开口的声音又鬼使神差泛起了哽咽:
“就是想哭。”
话音一落,经不起一点拨弄的泪腺又一次打开了那松松垮垮的结,制出一滴饱满圆润的眼泪,“啪嗒”一声,腾空坠下。
以如此不堪一击的姿态与人相对而坐着谈话是周嘉宥十六年以来从未体验过的,这种感觉奇妙而难以解读,自己一边好像很想索取一些难以启齿的慰藉,一边又很想把自己藏进壳子,逃之夭夭。
话都说到了这里,周嘉宥当然也不允许自己就这样半路倒退,借着眼泪的余温,将自己的真实感受全盘托出:
“我很疼。”
“到后面甚至觉得一下都挨不下去了,但又因为很害怕你要生气所以必须强迫自己坚持,每分每秒都要绷着神经跟下意识的一些反应博弈。”
掏心窝子的话混合起眼泪最为赤诚,周嘉宥迟疑片刻,犹豫了一下有些话要不要继续讲下去,但最终还是秉持着“憋谁都不要憋自己”的豁然想法讲了出来:
“同时我可能也有点担心……”
“担心你在对我失望。”
除了借着自我剖析的方式来释放心底积存许久的压抑之外,其实也是想趁机谋得一个自己很需要听到的回答。
尽管内心深处知道这是一场注定不会有太多温柔色彩的惩戒,但又会止不住担忧自己或许已经有些珍视的情谊,会因为自己一些不太正确的行事方式而受到折损。
毕竟,他表现得那么严肃、那么冷漠。
挥起手里会让人感到疼的东西也一点不会心慈手软。
凌朔听得相当认真。
但神色却在自己即将开口的前一刹那褪去了这份可能会给人带来无措的认真,讲之调试得舒缓随意:
“那我可能也有必要坦白几件事。”
沉浸于落寞里的周嘉宥眸色微滞,将故意错开许久的视线重新与凌朔的对上,不知何时已将那桀骜从中抹去,同时也收起了尖锐又扎人的刺。
“剧组其实并没有不让你演了,但那个剧组的确有着些你我都很难去制止的利益斗争,而这些斗争也确实牵扯到了你,所以作为你的老师,我跟剧组提出了希望你退出。”
“原因是不希望你因为这样并没有多重要的事而陷入是非、争议,不希望你继续自我怀疑,也不希望你会因此丧失掉刚刚燃起的表演热情。”
“对,这件事我没跟你商量,也没想过跟你商量,要是觉得不舒服,我跟你道歉。”
“被动开除”突然演变成了“自主离职”,周嘉宥属实是没想到这剧情还能这么反转,错愕与惊喜短暂一齐奔赴上头,思索片刻,低声询问道:
“那……那你为什么要跟我说是他们不要我演了?”
凌朔想也没想,毫不掩饰:
“是想吓唬你。”
周嘉宥眉头微锁,情不自禁重复了一遍:
“……吓唬我?”
凌朔点点头:
“没错——这个剧组没有追究你的责任,但并不代表殴打导演就是一件被允许的事,甚至我也可以很肯定的说,换作其他组,你百分之九十九都会被换掉。”
“之所以那样说是希望你带着这种不舒服的情绪度过几天,这样你自然也就能更快评估出,你做的错事到底为自己招来了什么无法挽回的后果。”
“当然你也可以把它理解为,这是教训之一。”
凌朔其实早已不像开始那般严肃遥远,但他逻辑清晰、表达直白的阐述还是震得周嘉宥垂下了脑袋,轻轻用上排牙剐蹭了一下下唇:
“……好的吧。”
“但你刚刚说的是,是有好几件事要坦白……”
“所以还有什么?”
听到这自投罗网的问题之后,凌朔的神色肉眼可见又轻松了几度:
“还有——”
“收拾你只用了一半不到的力。”
?
方才还被诚恳包裹得满满当当的神色一瞬间被不可置信替代,周嘉宥眼睛猛得一睁,眉头蹙作一个“川”字:
“你在开玩笑吗?”
现在回味起来书房里那真实到不容篡改的酸爽感觉都很是身临其境,周嘉宥贴着沙发垫的肌肤猝然一疼,又觉诧异又感温怒。
“要是换成聂牧凡——”
“他大概会说凌老师你今天对我真客气。”
?
周嘉宥的脖子往右侧一偏,将大写的不明所以完完整整呈现于脸上,觉得自己被侮辱得很是彻底,一时间竟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的方式来反击。
而凌朔还在没完没了地继续澄清自己今日是刻意隐藏了真实实力:
“按照我的水平,三十下就能让你有现在的感觉。”
“……”
生气归生气,无语归无语,被侮辱归被侮辱,但骨子里的好奇心又不经压制,气鼓鼓道:
“那……那你为什么还要说一百二?”
不累吗?
十分钟可以解决的问题偏偏要延展到一个小时?
凌朔耸了耸肩,将身体慵懒地向后靠了靠:
“很显然,也是为了吓唬你。”
被换着花样吓唬的周嘉宥一阵气急败坏,残存的自尊心也不愿就此承认自己被欺负到毫无还手之力,吐了一口胸腔的恶气,就差脱口而出一句“你真不是人”。
当然,这话到了嘴巴还是被悄悄替换成了:
“你真不是好人。”
凌朔虚心承认自己确实如此,随后准备主动坦白起早已构思完善的第三件事。
开口之前,将后榻的身子往前俯身凑了凑,将越来越柔的目光离另一张沙发的人更近了些:
“第三件必须要坦白的事是——”
“从来没觉得对你失望,相反,无论是你在那样持续不断的高压之下表现出的沉着、镇定,还是在碰到龌龊之事的时候选择勇敢站出来制止,这都是你想抹也抹不去的闪光之处,所以也只会为你骄傲。”
心尖泛起温和的涟漪,周嘉宥感觉当即又被触了一下那个敏感的开关。
“但之所以要教训你,是因为你不仅需要认可自己做得好的地方,也需要正视做得不好的地方,人无完人,犯错可以被原谅,但并非不用为之买单。”
凌朔天生音色清润沉磁,娓娓叙说与适时停顿交织,神色也在每一个字眼释出的同时散发出严肃与和柔汇聚而成的光,宛若演绎了场让人过目即不忘的精彩剧目。
“而这些天以及接下来,你所感受到的——
“无论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的那些不适感,都可以理解为,用于在成长的商店里为那些不经意发生的错误买单的代价。”
凌朔直白也隐晦的讲述很快便让周嘉宥悟得明明白白,本就没有太多打心底排斥的人也当即无声表示其所言极对,于是默契接过这尽显巧妙的比喻,顺着往下:
“那我现在已经认认真真结完了款——”
“是不是可以一笔勾销了?”
藏有期待的眼眸轻轻抬起,将二话没说直接起身来到自己眼前的凌朔收揽进视野。
下一秒,头顶被一股温热的气息包裹,一只大手揉过自己刚刚晾干的头发,将本就乱糟糟的杂毛拨得更加蓬松肆意:
“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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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都是不藏着掖着的直率人儿,所以有些话就是要当场说,有些苦就是要当场诉~
好了我宣布你俩和好了👏
本节竟然差一点6k字了(浅浅惊讶一下)
彩蛋:
回家之前,yoyo找凌朔借了条长裤🫢
顺走长裤还不满足,还搜刮了一些……要一起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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